被害惨的刚需
2021年,深圳。
张朝晖看了一下午的链家网,眼睛干涩酸痛,点了一下微信发现妻子还是将他拉黑的状态,干脆闭上眼睛放空,这时手机叮的弹出一条新闻:“链家创始人左晖因病去世”。一种魔幻的感觉涌上来,周围的一切一瞬间犹如“黑客帝国”那般诡异的不真实起来。
来深圳10年,张朝晖和妻子王萍还租住在关外一个两室一厅的简陋民房里,每日上班通勤单程1小时。他们不舍得花多点钱租在市区,人到中年,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老家的房子还在按揭,父母年岁渐长,小孩刚上小学,最重要的是,两个人都觉得把更多的钱花在租房上,划不来——“那不是在帮别人还房贷吗?”
终于在今年春节刚过,王萍向张朝晖提出了买房的要求。张朝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转头打开房产网站,将条件选在了100万-200万,看了一遍,又将价格选在了200万-300万。更高的价格他没有勾选,他觉得这不属于他的阶层。
出租屋只剩下鼠标不断点击的声音,终于王萍忍受不了这种沉默:“你在网上看有啥用啊?现在网上都没有实际价格,全部都是指导价,银行只按指导价给你贷款,像我们这种买过房有房贷记录的,本来首付就要5成,现在至少要7成。你看的300万的房子,我们就要付200多万,你有200万吗?”
张朝晖没有200万,他和王萍手里还不到100万。真正能够得上的,只有“老破小”,面积不超过50平,楼龄超过25年,脏乱不堪的环境,离他们上班的地方坐地铁都要2小时。
深圳二手房信息
“你别看这种房子了,现在银行对这种房子都不放款的,你不知道现在房贷有多难,都是那些炒房的害的,可每次受伤的都是我们这种刚需”,王萍说:“我都了解了几个月了,现在我们能上车的地方,只有惠州了”。
“啥”!张朝晖感到不可思议:“我们买惠州的房子干啥,每天坐高铁上班吗?”
2021年,应该是这么多年来深圳楼市最艰难的一年。年初的“深房理事件”让深圳在全国又出了一次名。炒房团用类似发行股票的方式,将一套房子的首付卖给几十个人,大家一起将楼价炒起来后,再按照当初购买的多少分利润。这样最低只需要出10万元,你也能够在深圳炒房。
为了打击炒房,打击房贷市场审核不严、弄虚作假的乱象,深圳市政府出台了严格的调控政策。所有房子必须执行政府的指导价,严查首付来源,严查经营贷流入楼市,甚至不允许房产中介在房源上标注价格。一些中介一开始还低估了政府的决心,用水果来代替价格,一个榴莲是1000万,一根香蕉是100万,数一下房源信息后面水果的数量,就知道业主想卖什么价格。但这种小聪明很快就受到惩罚,直接关停店面。
这一通操作之后,炒房团的气焰是打压下去了,深圳二手房的成交量掉到了十几年来的最低谷。但是,在这样严格的政策之下,刚需们买房的难度也直线上升。
2、
大亚湾欢迎您
一开始,张朝晖是无论如何都不赞同去惠州买房的。在深圳多年,听过了许多去惠州买房被“割韭菜”的故事。而且他买房是刚需,买了惠州的房子,平时又住不上,还得花钱在深圳租房,这又是何苦呢?
但是看了上百个抖音讲解惠州房产视频的王萍,不这么认为。她开始给张朝晖“上课”,核心观点有两个:1、惠州是粤港澳大湾区的主要城市,临深,深圳地少,将来发展没有地只能延伸到周边城市,惠州将来可能修建城际铁路,一个小时就能到深圳市区。2、不管是资格还是预算也只能买惠州,他们的预算在深圳是买不到一个正常房子的,而周边城市东莞已经限购,只有惠州没有限购。
可无论王萍怎么说,每天给张朝晖发十几个将买房的短视频,都无法说动,张朝晖被逼急了,回了一句:“那些短视频就是骗你这种韭菜的,买不起深圳就不买,以后回老家”。
发完这句话之后,张朝晖发现自己被妻子拉黑了,回到家中,继续冷战。
半夜,睡在客厅沙发的张朝晖被妻子摇醒,刚要说话,王萍又起身回到卧室将门关上。如此三次,张朝晖知道,这是在向他抗议。如果不答应惠州买房,恐怕接下来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
张朝晖开始妥协了,他答应可以先去惠州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再考虑买。但是他也有要求:那就是尽量买个物美价廉的,把预算控制在60万,每月房贷控制在4000以内,这样压力也不会太大。
接下来的日子,张朝晖开始对惠州,尤其是大亚湾地区重点了解。在过去,惠州对于他,只是一个搞团建的度假村,来深圳的路程上必经之地。他不知道多少次在车上与这座城市擦肩而过,短暂停留,他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座城市买房定居。
一个星期之后,张朝晖和王萍带着银行流水资料来到了惠州大亚湾。之前联系好的中介从坪山高铁站接到他们。中介是一男一女,男的负责开车接送客户,女的负责给客户介绍讲解。一上车,女中介就递过来一张她们定制的地图,上面清晰标明了大亚湾地区所有楼盘的名字。
“张哥,嫂子,你们先看看这上面的楼盘,觉得合适的等会我们就带你们去看,今天你们第一次来,可以多看几个盘,多做对比哈”。
张朝晖和王萍一起拿着这张地图仔细研究起来,不时询问楼盘的价格。车子大约走了20分钟,女中介指着外面的一片工地说:“张哥、嫂子,那个就是14号线的沙田站。从这里到我们要去看的楼盘,最近只要10分钟”。
这也是张朝晖和王萍决定来惠州买房的原因之一,这个沙田地铁站在2022年底就要通车,到深圳福田市中心1个小时。
“这个14号线还是慢线,几年后开通的深大城际才是快线,到时候从大亚湾到宝安机场也只要1个小时,现在这些轨道交通还没有开通,所以惠州的房价还没有涨起来,张哥、嫂子你们现在来真的算是赶上最后一班车了”。女中介继续说。
深大城际铁路规划图
张朝晖听到这话心里觉得好笑,人家都说惠州的地铁都是中介修的,这都还没动工,只是规划的事情,在她们口中仿佛就板上钉钉了一样。
这时车内的导航播报:“您已进入惠州市”。张朝晖也看到了前方广告牌上写着:大亚湾欢迎您。
一进入惠州,女中介又忙活了起来,指着两旁密集的楼盘介绍:“这个就是鹏X花园,离深圳最近的楼盘,500米就是深圳……哦,这个是德X城……这个是大中华幸X城……”
大亚湾某楼盘
这些楼盘的名字,张朝晖这些天早就耳熟能详了,现在它们就像早已聊熟的网友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
楼盘,绝对是大亚湾的特产。
这个城区常住人口只有44万人,每年至少要卖出2万套房子,近9成是卖给了从深圳来的客人。在主干道石化大道两旁,除了楼盘还是楼盘,要么就是圈起来准备动工的工地。白天从这里过,你会看到许多房子的阳台上挂着“急售”的横幅,晚上从这里过,零星的灯火会告诉你真实的入住率。
许多深圳人买下这里的房子,可能就交房那天来过一次,之后就一直空置着。黑压压的楼盘和超高的空置率,让大亚湾也被称做“鬼城”。
靠着源源不断的深圳客人,这些年来“鬼城”大亚湾的房价从4、5千涨到了1万4到1万8,最贵的“锦X壹号”居然涨到了2万5。可另一方面,由于每年的新房数量太多,二手房几乎卖不出去,在网上挂了两三年都无法出手,直呼套牢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围城”惠州,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缺少想出去和想进来的人。
张朝晖和王萍在中介的带领下,先看了几套二手房。有装修好的,有毛坯,全部都是空置房长期无人居住的。年代最久的一套房有10年楼龄了,但还是毛坯,没有住过一天人。张朝晖最关心的是价格,他算着首付和贷款,有几套都是在他预算之内的。但王萍一套都没有看上,她询问中介:“听说龙山一路的桂X园三期在卖,那里怎么样?”
“那里位置比这里都好,对面就是慧X集团总部,将来深大城际的石化大道站也规划在附近,而且那个楼盘是自带学校的,这在大亚湾临深片区是很稀少的”,中介流利的回答着:“不过那里的价格就比这些楼盘高了,要1万8,还是毛坯期房”。
“我们去看看吧”。王萍说:“买房最重要的是买到自己喜欢的”。
听到这句话,张朝晖知道,自己的预算肯定是要超了。
大亚湾某楼盘
3、
来了就是深圳人
没钱就是惠州人
一进到售楼中心,身穿制服的接待人员将张朝晖和王萍带到一块LED显示屏面前,用激光笔在屏幕的地图上画着圈,一边介绍楼盘:“我们这个项目,位于大亚湾临深片区的黄金地带,与深圳一路之隔,距离14号线沙田站仅4.8公里,将来深大城际的石化大道站就在附近,对面就是慧X集团总部……”
张朝晖看着价格,心里忐忑不安,而王萍兴奋了起来,她看上了最大的那套户型,总价190万,四成首付再加上各种费用差不多80万左右。月供近8000。
大亚湾某楼盘
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张朝晖的心理预期了。花掉自己和王萍手里几乎所有的钱,去买一套惠州两年后才能交楼的期房,每个月还8000的贷款,这意味着人到中年的他不得不继续忍受现在的工作,不敢轻易辞职创业。
他想起几年前亲眼目睹的一起惨案,就在他公司对面的中X通讯,一位42岁的研发组主管被辞退后跳楼。当时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只见大楼前黑压压围了一片人,路人纷纷议论:有人跳楼了。
后来看了报道张朝晖才知道,这位42岁的亡者来自湖北农村,名校毕业来深多年,被辞退后因为赔偿没有谈好,受到打击太大,想不开。家中还有做全职太太的妻子,两个年幼的孩子和四个老人。
张朝晖对这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人评论:“原来压垮一个中年人最后的稻草,就是生了二胎”。
张朝晖不想35岁被辞退之后,既没有多少存款,每月还要还一万多的房贷(老家的房子还在按揭),妻子王萍几年前就辞职在家开了个外贸工作室,生意时好时坏,也不稳定。
王萍看出了张朝晖的担心,她看不惯丈夫怯懦的样子,问他:“你担心什么呢?这点房贷要是还不起,那还待在深圳做什么,早点回老家啊”。
王萍觉得自己这些年错过了许多机会。刚来深圳的那会,她工作的地区龙华区也是一片荒凉,到处都是工地和漫天尘土,那时房价只要一万出头,她就跟张朝晖提出买房。不过当时两人刚来深圳,工资加一起就几千块,张朝晖没有同意。就这样眼看着龙华房价从一万迅速涨到了八万,彻底买不起了。王萍又提出买地段好一点的小产权房,结果张朝晖又担心小产权房没有房产证不安全……
就这样错过了一次次的上车机会。王萍觉得,如果丈夫能够胆子大一点,他们早就在深圳安家了,现在也不至于要到惠州来买房子。看着丈夫现在还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王萍心中一股火腾腾往上冒。两个人互不相让,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情绪和矛盾也达到了顶点。
“不买了!”王萍起身而去,留下一脸尴尬的张朝晖和无奈尬笑的中介。售楼处外,两个人不管不顾地激烈争吵着。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预算控制在60万吗?说好我才同意来惠州买房的,我们没必要把所有钱都套在几年都住不上的房子上”。张朝晖说。
“你永远就是这样将就,将就到我们来惠州买房子了,都不能买个大一点,住得舒服一点的,我不想再跟你这样将就过下去了”。王萍说。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要把所有钱都花在惠州的房子上,我们还得背房贷”。张朝晖说。
“因为你穷啊,你买不起深圳的房子啊,我们过两年就得回老家,以后我们的儿子就得重新走一遍我们的路,从小城市来深圳租房,因为他的爸妈也没有钱给他付首付,你是要你的下一代重复你的失败吗”?王萍说。
回程的车上,两人无言。张朝晖即不满妻子的脾气,更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夜幕下的大亚湾,成群的楼盘被黑暗一点点蚕食,几盏零星的灯火,孤独而又倔犟。
2021年,不仅仅是深圳楼市最艰难的一年,也是深圳落户政策开始转向的一年。过去的落户条件提高了,本科的人才补贴也取消了,这些都在传达一个意思:深圳太小了,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口。
作为中国面积最小的一线城市,深圳的人口密度是上海的两倍、广州的三倍、北京的五倍。不管是均价8万的房子、还是稀缺的学位、无法负担1756万人常住人口的医疗、养老配套,都造成了一个残酷的现状:只有年轻人和买得起房子的精英才有资格留在深圳。
“来了就是深圳人,没钱就是东莞人、惠州人、中山人”。这是深圳人无奈的自嘲。
“大不了我以后每天6点起来,坐大巴跨城上班呗”。张朝晖说:“我在网上看有人就是这样,双城记”。
“我们现在辛苦一点,但至少在粤港澳大湾区上车了呀”。王萍说:“以后城轨开通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儿子以后也不用在大城市租房了”。
张朝晖最后还是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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