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山顶的那条路,叫长龙路,呈“之”字形,一波三折的表象,适合解释某种人生。路上,偶有不安份的石砖,挣脱某种规则的束缚,拱出地面,一探这喧哗的人间。
果然是不一样的人间。正是春天,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水径派出所旁,一棵木棉树以飘扬的姿态,日夜观望山顶那座村庄。花期已过,树上结满棉球。阳光照射下,青壳嗞嗞破裂,露出白花花毛绒绒的内容,作“柳絮”状,扬扬洒洒兀自在空中飞舞。飞絮朦朦,似花还似非花,抛家傍路,不学苏轼的杨花萦损柔肠,只想竭力告诉人们,风光在险峰,莫要错过山顶三分春色。
谁说杨花榆荚无才思?我奉满天飞絮为春天的信物。跟着它,一鼓作气向上而行,在斜坡中段经过两次转折,拐入上山的曲径。进入阳光花园大门,上台阶左拐后再穿过一条走廊,华龙新村带着柳暗花明的意境静卧于蓝天之下。
烟火里的眷恋
这是一座欣欣向荣的村庄。春风拂面,三三两两居民沐着初春的阳光,坐在各类小店门口,闻着花香,吃着客家腌面,嚼着梅州美食算盘子,喝着潮州功夫茶。这里俗称城中村,据说居住在此的多为梅州大埔人。
日影西斜,几十栋楼房隔着狭窄的街巷,看似彼此独立,楼影却在阳光照射下彼此重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抱团取暖的客家人那样,团结友爱、相互依存。楼房的外墙上,密密麻麻地镶着灰白色、暗红色的小瓷砖。墙上每一扇窗户都加装了防盗窗,伸出墙外好几寸,让楼与楼之间的空间更窄了,也更亲近了。经年日久,雨水贴着那些小瓷砖,把铁锈和灰尘冲出一条条黑色的细线,像道道皱纹,裹挟缕缕沧桑,赋予这座村庄人到中年的气质。
穿街走巷,一路寻访,清点固守于此的人间烟火。干净整洁的街道上,人影绰绰,少有车辆往来。各色店面当街而立,一路走过去、望过去,只见祥和客家美食店虽又窄又小,门上的两个大红灯笼却充满了喜气;华龙粮油批发部里,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华龙家猪肉铺里,新鲜的猪肉闪着亮光;郭记肉丸老鼠粄生面,光看名字就让人心生好奇;以及生鲜黄牛肉、我的麻辣烫、梅州盐焗鸡、潮汕乡味美食等,与那些挨挨挤挤的美发店、五金店、旧货店、开锁店、便利店交错而建……但凡生活所需,这里应有尽有。
时光静好的下午,人们各自忙碌着。保洁员在清洁街道,保安员在来回巡视,小商店伙计踩着三轮车在送货……未到饭点,清闲的美食店老板目光淡定,一边喝茶,一边望着店外的尘世和虚空。他们说着外地人听不懂的梅州大埔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习惯了在迁徙中寻找安稳与幸福的他们,用知足常乐的眼神,享受着清闲的午后时光。
穿街走巷有些疲惫,正好来到雄记面店,是地道的客家美食店,不如在此歇歇脚。店内没有客人,老板和伙计靠窗而坐。看到有客人来,老板也不起身,甚至有些木讷,浅浅地微笑着,也不怎么招呼。
“我们老板就这样,不爱讲话,但很实在,做的大埔面食很地道,味道极好,吸引了很多回头客,好多外地人都经常到这里来吃早餐呢。”老板不说话,一位伙计倒说话了,热情介绍起店里的客家美食来。
他说,在梅州,早餐和夜宵,都以腌面为主。几乎每一个离开梅州家乡的人,想起家乡时都会想吃一碗腌面。可要在异乡吃到地道的腌面,非常不容易。不仅口感要清香,面相还要金黄好看,若再配上一份客家地道肉丸汤或是三及第汤,那就绝啦。
还有算盘子,因外形酷似算盘珠子而得名,也是客家人爱吃的一道传统菜,用木薯粉和芋头泥制成,其口感劲道柔韧,极有嚼头,若是再搭配牛肉碎炒制,香味更足。在逢年过节吃算盘子,更是为了讨个好兆头——算了今年算明年,年年都要挣大钱。
“我们客家人还有一样待客之道——以茶待客。有人来串门,请进来喝口茶再走。最有趣的是,相亲时也要喝茶,不过这茶喝得就讲究了。如果主人把茶倒得很满,意即女方对你不满意,你可以走了。但若遇到很强势的男方,也不会轻易示弱,会故意将装满茶的杯子在茶盘上摇一下,或用茶杯猛刮茶盘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意即即使输,也要输得理直气壮。”
小伙计打开了话匣子,说得津津有味。这么好吃!不如来一盘。不到十分钟,腌面和算盘子上桌,那香喷喷的味道,带着某种灵气不断通过肠胃进入我的思想和灵魂。我连声赞叹好吃,吃着吃着,却吃出了客家人浓浓的乡愁。
乡愁如烟。经过几次大迁徙之后的客家人,创造了独特的客家文化,从中原到岭南,他们走到哪儿,就会把客家文化带到哪儿,美食、围屋和方言就是最好见证。长居于此的梅州大埔人,对故土眷恋到了极致,就把所思所念彻底融入日常烟熏火燎之中,在异乡这片热土上,生长崛起、生息繁衍,不断滋养出甘甜可口的时光。
汉乐里的深情
擦擦嘴角的汤汁,走出店外,走出这化不开的客家乡愁。夕阳更西了,天边已经出现了红彤彤的晚霞。走出楼栋包围,来到村庄边缘地带。
马路变宽了,两边的绿化带里,玫瑰和栀子正含着苞,等待阳光雨露的滋润。新植不久的榕树正铆劲生长,急着为村庄增添绿色和风景。不少老人带着小孩,坐在路边的靠背长凳上休息。小孩牙牙学语,老人笑语盈盈。
我正想坐下来,和老人们聊聊天。耳边突然传来了动人的客家山歌——哎呀嘞,哎呀嘞,高山顶上唱山歌哎,山歌一唱心花开吔,深情化作山歌飞哎,歌声传到云天外哟……夕阳下,悦耳的女中音破空而来,回环缠绵若梅州山环水绕的锦绣风光,让人神思飞扬,心中涟漪四起。
晚霞也醉了。客家山歌传万代,老人们精神为之一振,侧耳聆听。这歌声如此熟悉,往事如烟,一圈一圈缠绕心肠。他们也曾是青春逼人的阿哥阿妹,也曾行走在田间山野,用双手在歌甜花香中种植美好的爱情和生活。青春没有远去,像血浓于水一样融进生命的年轮,殷实了岁月,醇厚了时光。有些老人站起身,情不自禁哼了起来,夕阳照在他们脸上,滑向皱纹深处,唤醒了远去的记忆。
向歌声传来的方向张望,蓦然发现在高楼的夹围中,有一间精巧的小房子,就那么矮矮的一层,偏居一隅,不争不求。有七八个老人端坐于内,正聚精会神弹奏手上的乐器——扬琴、二胡、琵琶、笛子,有些乐器甚至叫不出名字。各种乐声交相融汇后,竟是如此和谐,谱出绵绵不断的客家情意。有一位身着花衣的“客家妹子”正扬着脖子,站在队伍前面,满脸喜悦纵声高歌。
多么生动的场景和画面!像一朵奇花,带着异香,绽放在在充满烟火气的街巷闹市。怀着敬意和诧异,轻轻走近小屋,只见门楣上方写着“吉华街道光华社区党群服务中心”一行小字,而下面“以人民为中心”这行大字却格外耀眼。
停下脚步驻足观看,不足十平米的空间极为拥挤,走路转身都得格外小心。正对着大门的墙上,一幅摄影作品让人眼前一亮,似有一股磅礴之气不断往画外散射,让这狭窄的空间有了阔大之象。画面上烟雾缭绕,青山连绵不绝,阳光万丈遍洒人间。青山下,依傍着典型的客家围屋。这些由红砖青瓦组成的城堡,墙体坚不可摧,像独立的王国,像小小的城池,守护着客家人四季平安。
山歌、汉乐、围屋,如此落落大方地出现在深圳这样一个城中村。这是怎样的思念,又是怎样的乡愁?只见画面上方,写着几个红红的大字——光华社区客家艺术团。乡愁使人愁!而艺术里的乡愁正如春天般绽放。歌声一停,我就迫不及待走进屋内,和艺术家们攀谈起来。
此时方知,他们刚才演奏的是汉乐。广东汉乐,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而梅州大埔,是汉乐之乡,汉乐流传至少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据艺术团团长刘思光介绍,广东汉乐是中原古乐,在一千多年前由客家先民南迁时带来,有“中州古乐”之称。在与打八音、中军班音乐等大埔民间音乐相融合的基础上,同时又吸纳了潮乐(如大锣鼓)的一些成分,成为广东三大乐种之一,为客家人所喜爱。
在广东梅州、汕头、韶关、惠阳和福建龙岩、江西赣南、台湾等地区,但凡有客家人居住的地方,汉乐都得到了广泛流传。
让客家人引以为豪的是,在2006年5月20日,广东汉乐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此举更加激发了客家人对汉乐传承的情怀和使命。怀有这项技艺的客家人,走到哪儿都不忘背靠围屋,哪怕是画上的围屋,奏起客家汉乐,唱起客家山歌,把深入骨髓的乡愁记忆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思光就是这样。别看他已经退休了,却特别有精气神,目光锐利,思维敏捷。作为老党员的他,退休前就从事器乐教学。几年前,带着艺术的种子,他跟随孩子来到了深圳,住进了华龙新村。那时的华龙新村,有些不太好的风气,用他的话说,有些乱。人们没事喜欢打麻将或聚众赌博。他凭着一个党员的觉悟,想用一种更高雅的形式去改变这种现象。于是,他经常到楼下找大埔老人聊天,并从中寻找到了几位汉乐爱好者,组成了一个小艺术队,大家隔三差五就拿着各自擅长的乐器,在村庄街巷里找一空地,进行露天表演。在自娱自乐的同时,也期盼着吸引更多人加入,用音乐陶冶人们的情操,协助社区对村庄的管理,不断改善提升村庄人文风貌。
还别说,此举动极有效。乐声一起,乡愁升空,他们的出现不仅吸引了一大群人欣赏围观,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的期盼。久而久之,更引起街道和社区领导的注意。2017年9年,在吉华街道和光华社区领导的关怀和支持下,以老年人为主的客家艺术团成立了。
随后越来越多人要求加入,从汉乐演员、独唱演员以及舞蹈演员,发展至今已有48人,在迈向专业化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队伍中的歌唱者和舞蹈者在退休前都是专业老师,她们的到来给团队带来了新生力量,让客家艺术团更上层楼。他们不仅能为社区提供文艺服务,更是多次登上专业舞台,参加各种文艺比赛,不断取得好成绩,使居住于此的大埔人乡愁有了更好的承载和寄托,同时也为村庄、为光华社区,甚至为吉华街道带来了新气象。
为了技艺更加精进,表演更加专业,艺术团经常以乐会友,邀请各种乐器演奏高手来团队传授技术,以此不断开拓团员们的视野,使大家在虚心学习中取长补短获得成长。
“今年街道领导给我们布置了新任务,我们团拟开办两级联办‘吉华街道光华社区民乐汉乐研习班’,这对我们提出了更高的目标和要求。弦扬民族音乐,传承客家汉乐我们责无旁贷。我们要更加努力做好传、帮、带工作,为丰富街道和社区文化生活尽一份力。”刘思光说这话的时候,夕阳正在他脸上发出柔和的光泽。
新时代的涅槃
客家美食、客家山歌、客家汉乐……我虽不是客家人,却在这不是很繁华的城中村里一次又一次的沉醉。我有些迷惑不解。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梅州大埔人?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客家乡愁?
带着这个疑问,我走进了光华社区党委办公室,在社区党委书记王裕猛、社区党委委员兼老年人协会党支部书记李琪琪生动的介绍中,愈加醉意朦胧。
华龙新村目前所在的地方,原先位于布吉一村和三联村交界处。这里曾经山势陡峭,乱石杂陈,竿头和野草在其间野蛮生长,弯曲枯老的树木装点着贫瘠的山坡。由于满山的石头错落不平,像石磨的沟齿一样凹凸不平,人们便叫此山窝称为“磨石坑”。
磨石坑还有一个特有的名字——插花地。“插花地”的产生,自有其历史原由。由于深圳经济特区二线管理线的设置与行政区域界线不一致,那时深圳六个区,关内四个区,关外两个区,插花地即在特区内四个区与特区外两个区之间产生。
与插花地紧密相连的一个词,叫边境通行证。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产生“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深圳观念、“三天建成一层楼”的深圳速度,新概念新理念新事物层出不穷,解放思想的力度前所未有。充满激情与活力的深圳,吸引着无数人前来追梦,积极投身这片热土。
可人是来了,没有边境通行证,梦想就被挡在了关外。因为办证有一定难度,必须要到户口所在地的驻深部门,且须种种手续才能办好。很多人因此被一纸边防证给卡在关外。多数人只能望关兴叹,无法到市内追逐梦想,但又不想打道回府,很多滞留关外的人就此开始另谋生路,深圳布吉关就成了他们栖身和务工场所之一。
越来越多外来劳务工的集聚,让布吉曾一度人满为患,始称大布吉。留下来的外来工,有的在三来一补企业打工,有的当起了小商贩摆地摊自己做起了小生意,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总算留了下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布吉发达的地摊夜市曾成了一道风景线为世人所关注。
到了夜晚,打工仔打工妹们涌出工厂和宿舍,分散于美食街和各种夜市的灯火之下,在浓浓烟火气中,开始享受青春和爱情。一种不同于市内高端产业的特有经济模式在这里形成了,深圳南岭村发展的典型案例,就是当时特区在改革开放中飞速前进的一个缩影。
那些摆地摊的老板中,不乏精英和佼佼者,其中就有来自梅州大埔的生意人。他们借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机遇,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从打工仔到老板,把小生意做成大生意,腰包逐渐鼓了起来。腰包鼓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随之水涨船高。在异乡的土地上,他们想要有个家,不想做无根的浮萍,不能总是住在铁皮房和棚户区,他们想在深圳真正扎根。
1992年以后,深圳加快改革开放步伐,布吉镇显现出一片生机,发生了日新月异般的变化。有一个聪明的大埔人,便向政府买下了磨石坑“插花地”的一部分,先后在这里建起几十栋小产权房,华龙新村就这样诞生了。
为了让家乡人都能有机会脱贫致富,这位开发商把家乡的父老乡亲带到深圳,带到华龙新村,来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开始谋求更值得期盼的幸福生活。改革开放四十年来,这里的大埔人越聚越多。他们不仅为深圳的发展做贡献,也把家乡的传统文化、风俗习惯一并传承过来。
作为光华社区最大的城中村,华龙新村在社区七个住宅小区中,显得尤为特别。村庄内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几乎满足了社区居民所有生活需求。为了解决居民文体娱乐活动场地缺少、出行交通不便等问题,光华社区党委不断奔走求助,为改变华龙新村市容市貌积极申请经费。有了经费后,原来臭气熏天的废弃物堆放点,被改造为华龙新村小广场及廉政文化家风家训宣传长廊、青少年教育基地,建设了华龙新村党群服务分中心,让村子里的居民有了休闲、健身、娱乐的好去处。
若是清晨踏着阳光来到光华社区,除了能欣赏到动人的客家山歌,悠扬醉人的客家汉乐,或许还会在阳光花园的大榕树下,看到一众太极爱好者在行云流水中演绎人生的通达和圆融。甚至更有幸能听到光华社区京剧社的票友们在咿咿呀呀中传承国粹……山下拥有的繁华和美好,这里一样都不缺,各种惠民文化艺术活动既各自独立又互融互生,不断提升光华辖区居民的幸福感与获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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