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在2014年第2期《俄罗斯文艺》杂志上的文章通过19世纪四位经典作家的视角来管窥两个城市的风貌,从他们睿智的眼光和犀利的文笔中发现两个城市所蕴含的俄罗斯文化密钥。文章节选如下:
代表着俄社会文化发展的不同阶段和不同方面
莫斯科和彼得堡作为俄罗斯历史上两座著名的都城,代表着俄罗斯文化和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和不同方面。关于两座城市的对比和争论就一直没有中断过。一种观点认为,莫斯科是具有宗法式家庭特征的、自然而舒适的、亲切而接地气的俄罗斯城市,彼得堡是冷漠的、官僚的、兵营式的、非自然的、抽象而做作的欧化城市。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彼得堡是文明的、文化的、按计划建造的、逻辑正确的、完美和谐的欧洲城市,而莫斯科则是混乱无序的、毫无逻辑的、半亚洲式的大乡村。
俄罗斯知名思想家别林斯基曾说过一句话:“我们有两个都城,怎么可能只谈其中一个,而不与另一个相比较?只有通过比较我们才能够明白其中每一个的特点和特质。”
莫斯科最早形成于古罗斯两个东斯拉夫部族聚居地的结合处,它在编年史中最早是作为尤里·多尔戈鲁基大公的领地出现的。由于地理位置优越,莫斯科迅速发展壮大,公元四世纪的时候已经成为东北罗斯最强大的莫斯科大公国的中心。也是在这个时期,莫斯科成为俄罗斯东正教各都主教和大牧首们的栖居之地。到15世纪末在伊凡三世统治时期莫斯科变成了俄罗斯中央集权国家的首都,从此将东斯拉夫各部族联为一体。
1703年5月彼得一世决定在涅瓦河口建立新的要塞,同时还建了一座以圣徒彼得和保罗命名的大教堂。彼得堡最初是要塞的名字,后来彼得大帝打算在此建都,所以彼得堡成了城市的名字,而要塞则以教堂的名字为名。
自1712年彼得堡成为俄罗斯帝国的首都之后,莫斯科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成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省城。只有在皇帝一家过来参加加冕礼或者是庆典的时候,它才略微恢复点往日的生气。
俄罗斯历史学家索洛涅维奇发现,俄罗斯宫廷内部存在一种统一的认识,即“莫斯科不值得再去改善,应该让莫斯科带着自己的一切见鬼去,包括它的传统,它的大胡子,它的澡堂,它的教堂,它的克里姆林宫等等。”所以自从彼得堡开建之后彼得一世就再也没有回过莫斯科。
但是彼得大帝之后的近三百年间,彼得堡两度失却首都地位,第一次是彼得二世时期,1728年1月19日根据最高枢密院的决议将皇宫迁至莫斯科,但仅过了四年,1732年1月26日女皇安娜一世将皇宫迁回彼得堡,并隆重宣布恢复它的首都地位。第二次是十月革命后,列宁于1918年春天将政府从彼得格勒(彼得堡当时的名字)迁到了莫斯科,直到今天,莫斯科仍然是俄罗斯不可动摇的首善之都。尽管有过迁都彼得堡的提议和讨论,尽管叶利钦在任时将彼得堡定位为俄罗斯的文化之都,但在大多数俄罗斯人眼中彼得堡只不过是一个省会城市,昔日彼得一世铸就的辉煌已然不再。
普希金:自然之城VS文明之都
19世纪初莫斯科的整体风貌还是贵族庄园式的,其整个生活方式充满着18世纪的遗风。当时的彼得堡人轻蔑地把莫斯科称为“外省”,生活在其间的大都是已经过气的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达官显贵们。
普希金对自己童年时代的莫斯科作了一番简洁而鲜明的描述,在他未完成的《从莫斯科到彼得堡旅行记》(1833-1835)中有这么一段话:“从前莫斯科城里居住的都是些富有的、不任职的贵族老爷和退职的高官显贵,他们终日饱食无忧,无拘无束,热衷于说些无伤大雅的刻薄话,内心却非常善良好客;从前莫斯科是俄罗斯贵族的聚集地,一到冬天全国各地的地主都跑到莫斯科来过冬。莫斯科人没有严苛的礼节拘束,他们生活比较随性,不太在乎亲友的看法。傲慢的彼得堡人远远地嘲笑莫斯科人的粗鲁,但并不干涉莫斯科这个乡下老太婆的怪异行为。”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普希金对自己故乡莫斯科的感情是真挚的,同时不乏忧虑。
1812-1814年俄罗斯经历了拿破仑大军的入侵、波罗金诺战役、反击侵略者、俄罗斯军队远征法国等历史事件,这些都在年少的普希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作为一个爱国少年,他在听到法国人占领莫斯科的消息时十分难过,这一情绪表达在他的成名作《皇村回忆》中,然而诗人对莫斯科的未来仍然充满希望,他在诗的结尾向母亲城表达了自己的赤子之爱:“宽心吧,俄国的诸城之母,且看侵略者的下场。”
在普希金的创作中最鲜明地表达了莫斯科形象的是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小说第七章中普希金连续用了三个诗人的诗句作为开篇题词,第一个是德米特里耶夫的:“莫斯科,俄罗斯宠爱的女儿,上哪儿去找比得上你的城?”第二个是巴拉丁斯基的:“怎能不爱亲爱的莫斯科?”第三个是格里鲍耶托夫的:“说莫斯科不好!就是说你见识广!哪儿更好呢?没有我们的地方。”
普希金本人更是表达了对莫斯科诚挚的爱:“莫斯科啊,我总想念着你!对俄国人心来说,多少东西在这声呼唤里得到反响,并交融成一体!”
普希金第一次对彼得堡的详细描绘是在《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第一章中:“夏日里往往有这种情景:涅瓦河上空那夜晚的天,那样地光辉,那样地透明,就连河水那愉快的镜面,也映不出狄安娜的玉容。”
诚然,彼得堡还有喧嚣的一面:“这时候一阵咚咚的鼓声,唤醒熙熙攘攘的彼得堡。商人起身了,小贩上街头,车夫慢腾腾向停车场走,奥荷塔的女孩正在奔忙,早晨的雪在她脚下作响。”小说第一章可以说真实地再现了1810年代末彼得堡的社会历史氛围,这是一种充满希望和期待,渴望自由和崇高精神生活的氛围。充斥字里行间的都是些能引起人们对具体时代产生联想的语汇和人名,比如“自由”、“公民”、亚当·斯密、卢梭、拜伦、恰达耶夫。
洛特曼认为,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展现的只是彼得堡雍容华贵的一面:涅瓦大街,涅瓦河的沿岸街,喷泉,夏园,剧院广场。与莫斯科不同,彼得堡风光的主要元素不是区域上封闭的独家住宅,或者城市庄园,而是规划严整的城市布局和笔直宽阔的街道。
尽管彼得堡是作为与莫斯科相对立的欧洲城市来打造的,但它的整体风貌并不像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欧洲城市,彼得堡没有建造将城市建筑物围起来的城墙,而这在欧洲城市中却是标志性的建筑……在这部作品中莫斯科的风貌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它散见于各种景物、建筑和实物中。街道散布在相互独立的房屋之间和亭台廊柱之间。小说十分细致地描写了莫斯科的城市街景,这与对彼得堡简笔画式的勾勒截然不同。
1833年普希金创作了自己最优秀的长诗之一《青铜骑士》,他称之为“彼得堡的故事”,彼得堡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小说的主题。小说开篇的序曲中彼得堡的形象占据了核心地位,前20句诗行整个用于描写彼得大帝在涅瓦河口建设新城的伟大创举,继而由衷地赞美了彼得堡的美丽繁华,并用一连串的排比句表达了诗人对城市的热爱之情:
我爱你,这彼得的杰作啊,
我爱你整洁严肃的容颜
涅瓦河汹涌澎湃的浪涛
它两岸上的花岗石堤堰
你铁栅栏上精美的花纹……
然而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普希金通过一个普通人物叶甫盖尼在洪水临城中的遭遇,对这样一座有违自然的人工造物表示了质疑。长诗透露出某种自然与非自然的对立。彼得堡是违背自然规律建造起来的一座城市,彼得一世的雄心是要把俄罗斯变成一个世界强国,但他没有考虑到普通民众为此而付出的巨大代价。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彼得堡复杂的感情,作为一个爱国主义者,他对彼得的建造充满了自豪和赞叹,作为一个自然伟力的崇拜者,他认为这种逆天而行会招致自然的报复。
果戈理:古老之都VS现代之城
尽管果戈理在作品中很少提及莫斯科,但他对莫斯科却有着深厚的感情。作家出生在乌克兰,长期居住在彼得堡和罗马,但他最喜欢的城市还是莫斯科。果戈理曾经说过,每次到莫斯科都有回家的感觉,他坦言更喜欢莫斯科。所以在1848年他彻底搬到了莫斯科,并在这里终老。
彼得堡是果戈理生活和创作中的重要城市。果戈理对彼得堡的感情比较复杂,这个城市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圣地,但同时又是他千方百计设法逃离的人间地狱。果戈理在彼得堡的独特经历使他写出了以《彼得堡故事》为代表的一系列经典之作,他笔下的彼得堡就像一座虚幻之城,它不仅是“小人物”痛苦和毁灭的地方,也是能发生各种颠覆现实、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的神秘地方。在幻想与现实的双重世界对比中,果戈理以自己独到的眼光发现了彼得堡的内在世界,发现了几个世纪以来谁也没有看到的东西。
果戈理1836年末到1837年初写过一篇文章,叫《1836年彼得堡纪事》,其中对莫斯科和彼得堡两个城市的特点做了异常精彩的对比,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
莫斯科至今仍然是俄罗斯的大络腮胡子,彼得堡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德国人。
古老的莫斯科四仰八叉地躺着,占了多大多宽的地面!乱蓬蓬的头发也不梳一梳!彼得堡一身华丽,两手笔直地贴着裤线,走得有多精神!
莫斯科是那种爱蹲窝的老太婆,煎煎薄饼,坐在安乐椅里不肯起身,远远地看一眼世界,听别人叙说世界上发生的事;彼得堡却是个活泼敢闯的小伙子,从来不坐在家里,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在边界上踱来踱去,在欧洲面前显得分外英俊;
彼得堡全身都在晃动,从地窖直到顶棚;他半夜里起来烤法国面包,第二天让德国人把它吃得一干二净,因而整个晚上两只眼睛总是轮流地张一只闭一只,莫斯科一夜睡到天亮,次日起来,朝四方画十字,鞠躬行礼,然后揣着白面包上市场去了;
莫斯科是女性,彼得堡是男子。莫斯科尽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彼得堡全是正欲成婚的少年郎;
莫斯科的杂志谈康德、谈谢林,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彼得堡的杂志谈民众,谈奉公守法……莫斯科的杂志与时代同步,却总是脱期;彼得堡的杂志不与时代同步,却准确无误地按时出版。文学家在莫斯科花钱,在彼得堡挣钱;
莫斯科懒懒散散,不拘小节,毫无经济头脑;彼得堡勤勉精明,善于经营;彼得堡喜欢拿莫斯科寻点开心,取笑她的手艺粗糙,笨拙,趣味不高;莫斯科则讽刺彼得堡是个连灵魂都可以出卖的人,而且不会说俄语;
俄罗斯不能没有莫斯科,彼得堡不能没有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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