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长庚,山西省夏县人,1902年生。自幼受本村恶霸欺凌,形成了嫉恶如仇的性格。1929年入党,先后担任中共河东特委宣传委员、新绛县委书记、夏县中心县委书记。其间数次与嘉康杰一起组织农民暴动,震动很大。1943年任太岳五专署专员。由于他长期活跃于中条山与稷王山之间的广大农村,机智勇敢,神出鬼没,群众基础雄厚,敌人闻之丧胆。1947年冬因反对土改中的乱打乱杀现象被撤职。1949年处分撤销,次年10月任山西省检察署副检察长。虽然身居高位,艰苦朴素依旧,常用的枕头竟是报纸裹着的一块砖头。1954年10月任检察长。1959年9月因为对大跃进中的一些极左做法提出意见,在山西省委传达贯彻庐山会议精神的扩大会议上受到重点批判,并受到撤职处分。1961年处分撤销,但从此淡出政坛。1974年3月病逝,享年72岁。
山西八大案之三:米个斗产权纠纷案
这案子的主角是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小脚妇女,名叫米个斗,临汾县五区洪堡村人,1914年生人;丈夫名叫王登堂,中农成分。米个斗产权案,起源于一块小小场院的产权纠纷。类似纠纷在农村在在皆是,为什么后来竟演变成一桩惊天大案呢?实在是因为一方仗势欺人,太不讲理,一方宁折不挠,抗争不息;而相关官员玩忽职守,麻木不仁,最后竟惊动中央,三名相关责任人被判刑,多名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
事情经过,且听我慢慢道来。
抗霸凌弱女子遭拘,骗字据副局区长昧心
且说这临汾县五区洪堡村,地处临汾城北,汾河之滨,村中有个王姓大族,堂兄弟六人。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六兄弟早已相继谢世,小辈们也分门别居,各自过着小日子,相安无事。不料后来却因老弟兄中老五王璞的一点遗产,引起了一场官司。
老五王璞的遗产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年六兄弟,老五王璞还未成婚就到山东去学生意,背着褡裢兴头兴脑走了,却四十年音信全无,显然是客死他乡了。老五留下的产业不多:四亩地,一个场院,一间半房子,一直由老三、老四两家分别占用。
却说王璞有个亲妹子叫王喜子的,有件心事一直耿耿于怀,便是可怜她的五哥客死他乡,连个尸首也没落下,这都罢了,如今没个后人,逢年过节她想烧柱香也没个地方。这王喜子便与众亲族合议,把老六的儿子王登堂过继给王璞为子。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众亲族齐声响应。王登堂既然过继为子,王璞的产业理所当然要归其所有,字据上都写明白了。
这王登堂为人仁弱,娶个媳妇名叫米个斗,却是女中丈夫。亏得有媳妇帮衬,小日子还过得去。如今又增加了这么一份小小的产业,两口子自然欢喜。麦收已过,王喜子便去和老四王登瀛交涉移交产业的事。不料王登瀛却道:“你还算是我的姑姑,却把我家产业送人!把你家的地送人你愿意吗?”说来说去就是不交。
原来,这王登瀛是顶强横不过的人,而且交游广泛,各路朋友很多。在众亲朋面前,他们扛不过一个“理”字,只得画押;然而到口的肉正吃的香甜,岂肯吐出来?真到移交的时候,就不干了。老四不交,老三自然也不交。
此时正是抗战时期,王喜子看看这侄子水米不进,气愤不过,便拿了字据去找日伪区长李国喜告状。李国喜正斜卧在床头吸大烟,拿过那字据,看也没看,刷刷刷撕成了碎片,弃之于地,骂道:“哼!你个泼妇,敢拿这假字据糊弄老子!”
王喜子叫起屈来:“区长呀,你看也没看怎么就说是假字据呢?你是当官的,要讲理呀!”
李国喜冷笑道:“你说我不讲理就不讲理——来人呀!”
随声跑过来两个区警,把王喜子吊起来一顿臭打。王喜子一个良善妇女,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当下哭爹喊妈,连声求饶,回家后躺了三天才下得了炕。这时她才知道,原来李国喜竟是王登瀛的结拜兄弟。
再说米个斗,明知这是坏人横行的世界,哪有胆子鸣不平?只是蒸了几个白馍去看了看受伤的姑姑,流几把眼泪而已。而王喜子经历了这次挫折,也就再不敢过问这件事了。
1947年夏天,洪堡村解放,次年冬天进行土改,米个斗想了想,就向工作员反映了这桩产业的事。工作员经过调查,证明她所说是实,便作个问题拿来与几个村干研究。有两个村干说:“这事儿尽人皆知,那产业是写了字据归王登堂的。”而此时老四王登瀛给划作富农,是斗争对象,把这份产业分给米个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料村长邰克明是王登瀛的亲戚,便反对道:“王登堂虽然做了王璞的儿子,可只是个名义,没孝敬过王璞一天,不该归他。”工作员当然明白,王登堂没赡养过王璞是实,不过王登瀛没赡养过王璞也是实,却碍于情面,采纳了邰克明的意见,把本该归米个斗的土地与房屋都归到老三老四名下,只把场院归给米个斗,起个安慰作用。
工作员征求米个斗的意见,原想米个斗一定会反对,不料米个斗竟痛痛快快同意了,说道:“我不是非要那点产业不可,他们为这事打我姑姑,虽然是汉奸区长下的手,实际还不是王登瀛吗?我是要争这口气。”工作员见米个斗如此豁达大度,很是高兴,便由村委会立了字据,把那座场院正式成为米个斗家的产业。
眨眼间就到1949年的夏收时节,米个斗的十几亩麦子熟了,两口子起早贪黑地把麦子割倒,运回场院。这天上午,两口子正在摊场,准备碾打,却过来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正是王登瀛的儿子王元喜。
米个斗打招呼道:“元喜,你家的麦子割完了吗?”
王元喜却歹声歹气道:“婶子,你用我家的场院可以,该说一声呀!”
米个斗诧异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这场院归了我家,你不知道吗?”
元喜道:“不知道呀!村长说的清楚,这场院是我家的。”
米个斗气愤道:“他胡说!是他亲手立的字据!”
元喜道:“那就怪了,我找他们去。”
不大一会工夫,王元喜便叫来了村长邰克明和治安员邰云山。米个斗理直气壮问:“村长,这场院是我的,是你立了字据的,你该清楚吧?”
不料邰克明皱眉道:“当初说过要归你,可是后来我们又和区里研究过,不归你了。你给人家腾出来就是了!”
米个斗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你们啥时候研究的,咋就不早告诉我一声?你写的字据还算数吗?”
邰克明故作不解地问道:“什么字据?你拿出来我看看!”
米个斗道:“该拿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的!”
邰克明道:“那就拿出来呀!你别以为人家是富农,好欺负,就随便霸占人家的产业。”
米个斗道:“富农的产业不能随便霸占,中农的产业就可以随便霸占吗?字据在吴心爱手上,我摊完场就去区里,取给你看!”
原来,前一阵子副区长吴心爱在村下乡,和米个斗说起场院的事。吴心爱道:“村里的字据不起作用的,我给你盖上区政府的章子,就硬靠了。”米个斗觉得这是好事,便把字据交给了吴心爱。这中间米个斗到区上问过吴心爱,吴心爱说是忙,还没顾得上办,叫她别着急。
米个斗把话说明白了,邰克明却叫道:“吴区长拿你字据干什么?分明是找借口,你马上腾场就是了!”
米个斗不由气愤起来,高声道:“我在我的场院碾我的麦,碍着谁了!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日本人的天下!”说罢,对丈夫王登堂道:“咱们干咱们的,别理他们。
邰克明大怒道:“这还了得!把她抓起来!”
邰云山得令,对米个斗喝道:“走!”顺手推了米个斗一把。王登堂见老婆被抓,跑过来保护,却被站在一旁的王元喜一拳打在当胸,打了个趔趄。
米个斗被邰云山一步一推押到村公所,被关押了四天。
说到这里,读者大概要感到奇怪:小小村长,如何敢随便抓人扣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你算说对了,这个邰克明真是无法无天。
可怜米个斗还有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如今有奶喂不上,知道孩子会哭闹不休,却身不由己,只能以泪洗面。邰克明当然知道这些,却正要借此要挟米个斗屈服。邰克明每天找米个斗谈话,要她让步,也就是承认场院不是她家的。米个斗呢,越是被虐待,便越发不肯让步。
邰克明便派民兵把米个斗押送到区政府。幸亏区秘书是洪堡村人,知道这事情的根根底底,做主把米个斗放了回来。
米个斗回家,看看孩子,黑了一色,瘦了一圈,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好不心痛,当下抱住孩子,痛哭一场。给孩子喂过奶,吃过饭,便又要到场院碾麦。王登堂胆小,说道:“娃他妈,我怕人家又抓你。”
米个斗道:“叫他们抓,我就是死了,做鬼也要把这个理说清楚!”
事实上场院里已经堆满了麦子,转移出去就等于放弃了场院。
碾完麦,米个斗就到区上找吴心爱,要她的字据。吴心爱不耐烦道:“你那字据不算数的,要它干什么!”
米个斗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女人和邰克明穿了一条裤子,合伙算计她!当下却只得道:“既然不顶用,那就不盖章子了,我拿走算了。”
吴心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米个斗呀,你就算了吧,那场院咋着也不是你的了,这是我和村干研究了的。”
米个斗只是道:“你把字据给我!”
吴心爱拉下脸道:“场院不是你的了,你还要字据干什么!”
“没用了,给我怕什么!”
“我早就扔掉了。”
米个斗坚持要,吴心爱就是不给,几乎就要吵起来。
吴心爱怒道:“你这人!再无理取闹,把你捆起来!”
米个斗无奈,只得含着泪走出区政府,出门没几步便哭了起来。区干部怎么会和村干部合伙骗人呢?她做梦也想不到啊!
眨眼到了1950年2月,吴心爱到洪堡村下乡,这天召开村民大会,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米个斗便走到主席台前,高声问道:“吴区长,你把我的字据还给我!”
吴心爱吃了一惊,红着脸支吾道:“什么字据?”
“我家场院的字据呀!”
吴心爱老羞成怒道:“你捣什么乱!”一拍桌子,吩咐村长邰克明:“把她给我捆起来!”
这邰克明早就在一旁看得手痒,当下喝令民兵拿来根麻绳,把米个斗来了个五花大绑。米个斗不服,边哭边叫:“拿走我的字据不给我,还捆我!这世界还有理没有!”
米个斗平日里善处邻里,又常常仗义执言,很有些人望,当下会场大乱,乱哄哄中人堆里有人叫道:
“有理说理,凭啥捆人!”
“八路军不兴这一套!”
“这不和二战区一球样啦!”
也分不清是谁在发话。吴心爱看看不好,只得吩咐松绑。但是开完会,吴心爱还是吩咐民兵,把米个斗押到区政府,关押起来。
吴心爱回到区里,换了一副面孔,微笑着来到拘留室,假惺惺对米个斗道:“米个斗,你好凶啊!那么多人,你叫我下不了台,我不捆你咋办?这是我,要换个人,不赏你一顿皮鞭子才怪!”
那意思还要米个斗感谢她。
吴心爱接着又道:“米个斗呀米个斗,你名叫米个斗,却不是装米的斗,干脆叫米好斗算了。爱斗争好呀,和阶级敌人斗,和天斗和地斗,都好,但不要和政府斗,你说是不是?”
米个斗道:“吴区长你说哪里去了,我个女人家,怎么敢和政府斗?我只是要我的字据。”
吴心爱失望地拉下脸:“字据好说,你写个保证书,承认那场院不是你的,我就把字据给你。”
“你先把字据给我,咱再说。”
吴心爱无法,惺惺地走了。
米个斗一连给关押了五天,这五天比前边在村里被关押的四天更不同。在她心目中,区政府该是她讲理的地方,怎么也成了她的监狱呢?她越想越气愤,越气愤便越想找个能说理的地方。
告状路茫茫无际,证明书一纸难求
那天中午,米个斗披头散发回到家,见了男人就说:“娃他爸,从明天开始,家里的事交给你了。”
王登堂吃惊道:“你要咋?”
“我要去告状。”
“到哪里告?”
“到县上。”
“哎呀娃他妈哩,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借粮呀!”
“如今是新社会!”
“你是个女人家呀!”
“女人家又咋,捆也捆了,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要咋?”说罢止不住流下泪来。
次日,米个斗鸡叫头遍起床,背了馍布袋,迈开小脚,顶着星星出了门。走进临汾城,到那店铺林立的鼓楼大街,总算找到了县法院。进的法院大门,经人指点,推开了一扇门,里面坐着个白白净净穿着制服的青年,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米个斗陪个小心问:“同志,我要告状。”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也怪怪的。
那青年抬起头看她一眼,伸手道:“介绍信!”
“什么介绍信?”
“告状的介绍信呀!”
这给了米个斗当头一棒,尴尬地挪挪小脚,半日无语。她要告的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副区长,这介绍信如何开得出来?只得道:“同志呀,我这官司没法开介绍信,你听我说……”
那青年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这是制度!明白吗?制度!你回去,先从村里开介绍,再到区里盖章,再到我们这里来。”
米个斗后退了两步,又要解释,那青年却自管低下头写他的字去了。她只得退出,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上,当下寻思:“这不是专门和咱小百姓为难吗?难怪从村长到区长都无法无天,原来要告他们也先得他们同意呢!”
只是这么点困难如何能难倒米个斗?当下想:“天无绝人之路,不信找不到个说理的地方。”边走边想,走累了就在街边台阶上坐坐。眼看天黑了,没钱住旅馆,就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坐着。半夜里总有几个流氓模样的人跑来跑去,吓得她一夜不曾合眼。
虽然没有介绍信,她还是日每到临汾城,上午来,下午回。如此跑了几天,跑了好多单位,最后大着胆子跑地委。地委办公室的干部很同情她,给她开了一张打官司的介绍信。
米个斗把那介绍信珍重地藏进衣袋,兴冲冲来到县法院,把介绍信交给了那个管案件受理的青年。
小伙子揶揄道:“嘿,好家伙,地委的介绍啊!”
米个斗的小脚在地上不安地点一点:“能受理吗?”
“可以可以!”
米个斗兴奋起来,见身边放着把椅子,就不客气地坐下,准备陈述她的冤情。不料青年却道:“你回去吧,什么时候开庭,我们会传你的。”
“我就几句话,现在就说说不行吗?我来回要走四十多里地的。”
青年笑笑,不容置疑地摆摆手:“那怕是一句话,也只能在法庭上讲,回去等传票吧!”
一句话也不能说。说也白说。
于是米个斗明白,只有法庭才是讲理的地方。那就等着上法庭吧,上了法庭,再把她要说的的话说完。
米个斗回到家,脚步轻盈,面带喜色,像个得胜还朝的女将军。王登堂也马上高兴起来,问道:“官司咋样?”
米个斗道:“总算受理了。只要开庭,咱那官司还愁断不清?”
米个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在家静静等了半个月,果然等来了一张传票。开庭那天,两口子鸡叫就起床。王登堂拿了根棍子,夫妻二人背着馍布袋摸黑上了路。出门时见东方有点发白,不料那发白的一块又变黑,突然一道闪电,闷闷的一声雷,下起了雨。好在是春雷,雨也不大,在路边树下躲一躲,待雨小点又走。进城后,便一路紧走到法院。
审判庭的门却还锁着。门前先是一个人也没有,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不用问都是打官司的。等到九点多,来了三个干部,带头的是副院长郑玉琪,身后跟着两个人,腋窝里夹着本本。一位夹本本的青年站在台阶上发话道:“现在开庭,叫谁的名字谁进来,其余等着。”说罢,念了个名字。
这副院长郑玉琪审案的速度倒是很快的,只是每过一案,都要歇歇,不知是在聊闲还是讨论案件。米个斗等呀等,好容易听见唤她的名字,又紧张又兴奋,小脚颠颠地进去。就见桌子后边坐着三个法官,桌子对边是一条长板凳,便坐在了长板凳上。郑玉琪正歪着头和身旁的两个下属叽咕着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问道:“你为什么告状?”
米个斗一颗心别别的跳,正准备把肚子里默诵了几十遍的话说出来,不料一个字还没说出来,门外传来一声喊:“开饭了!”
郑玉琪起身就走,两个随从也都离开,都没再看米个斗一眼,更没说一句话。
米个斗浑身冰凉,好不尴尬!就在那板凳上坐呀坐,似乎是要一直等到下次开庭。在丈夫的催促下才失魂落魄走出法庭。
莫名其妙判决忽下,洒泪赴省无钱回家
此后,米个斗又隔几天就到法院去催。法院先后又传唤她两次,却还不如第一次。第一次好歹和法官照了个面,问了一句话,后来两次索性还没等到传唤她,就又开饭了。
然而判决却下来了。
1950年5月22日,临汾县法院在没听取米个斗一句申诉的情况下,竟下了判决书,判决场院归农会。
至于米个斗被捆绑、被打被关押的事,则一字不提。
米个斗又气又急,又到临汾,找见郑玉琪,问道:“院长,你们没开庭,怎么就把案子判了?”
郑玉琪却也直率痛快:“就那么个场院,你也要,他也要,糊里糊涂没收了算完!”
“他们捆我,打我关我,就算了?”
“不算了你要咋?”
米个斗差点气昏过去,知道和这样的法官讲不成什么理,便道:“我不服,我要上诉!”
郑玉琪道:“随便,随便!”
米个斗于是继续上访。她想:村里不行找区里,区里不行找县里,县里不行就只有找地区了。经人指点,她到山西法院临汾分院去上诉,跑了好几次,照旧没一个人听她诉说,也没传唤她,只是递上去一纸诉状。等了好些日子,那诉状只得到八个字的批复:“既已判决,这里不管。”
米个斗气病了,在炕上躺了几天,每日一言不发,翻来覆去地寻思:“怪不得老人们都说:屈死不告状!跑了半年,一句话没说成,却下了两次判决!”
这个米个斗,就更咽不下这口气了!被关过两次,捆了一绳,每天四五十里地跑,跑了多少天,受了多少饥渴,鞋子也跑烂几双,又忍受了多少白眼,难到就这么算了?
不,不能算!米个斗咽不下这口气!
1950年的盛夏,正在酷热难耐时,米个斗又背着馍布袋出发了。王登堂把她送到临汾火车站,她一个人坐上北去的列车,去了太原。县里不行,地区不行,她到省里去告状。
她先找省政府。省政府的干部态度还好,听她说了几句,就说道:“你这事儿不归政府管呀!说多少也是白说,到省高院去吧!”给她写了介绍信。
米个斗就踮着小脚到了山西省高等法院,找这个,见那个,最后见了马副院长。马副院长倒也和气,只是也没等她把话说完,就不以为然道:“老乡,你这案子不过是一宗小小场院纠纷案,判决权在县里,你不服判决,可以到临汾分院申诉。我们省高院无权直接判决的。你想想,全省有多少个村子,有多少类似于你这样的案子,假如都叫我们来判,那怎么得了!”劝米个斗回去,去找分院。
米个斗叫屈道:“院长,我争的不光是个场院,争的是个理。他们不但霸占我的场院,还打我、捆我、关我,硬是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我要不把这事儿说个清楚,我还怎么活这个人!分院我不是没去过,去了没遍数,他们不理呀!”
“我打电话,叫他们受理!”
米个斗只是摇头,非要省高院直接受理她的案件不可。一连几日,马副院长一上班,米个斗就找上门来。无奈马院长太忙,办公室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米个斗一直没捞到个说话的机会,却已经纠缠得马副院长很头疼了。凑巧,临汾分院的审判员宋光九来省院开会,马副院长就指示宋光九,做好米个斗的工作,把米个斗劝回去。
宋光九早在临汾就见过米个斗几次,没给过米个斗好脸子。这回院长有指示,只得放下架子,见了米个斗,很是亲热的样子,嘘寒问暖几句,随即严肃道:“米个斗,你知道吗?目下正在镇反的当口,你这么坐在省高院不走,这叫什么?这叫示威,是向党和政府示威!警察本来要抓你,是我给挡住了。你要听我的劝告,就马上回去,你的事我负责解决。你要不回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管,你的官司我可是再也不管了!”
米个斗不由哭起来。她为来太原粜了一石麦,那点钱也就要花完了,带来的馍也早吃完了,只得道:“我回去可以,你说话可得算数!”
宋光九道:“这你放心好了,算数算数!”
米个斗到旅馆算了房钱,便身无分文了,火车票是买不起了,无奈之下,只好步行回家。太原离临汾少说也有六七百里,这要走到何时?没饭吃,又怎么办?且行且看吧,总不能饿死在太原吧?
她一大早从太原出发,走了四十里,到了榆次,也没休息,继续前进。谁知过榆次不远,竟让一条河挡住了去路。那河叫萧河,本不是什么大河,却因夏日涨水,过不去了。要过也行,那得花钱雇人背。她拿不出那钱,只好一路哭着折回榆次,将随身携带的一身换洗衣服在街上卖掉,卖得三万元(即三元),就去买火车票。钱太少,只能买到洪里沾,距离她该到的甘亭站还有十多里。于是坐上火车出发,次日早晨到了洪里,下了火车。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饭了,又饥又渴,一步一步慢慢走,走走歇歇,下午才算回到了家。
歇了几天,米个斗就满怀希望去找宋光九。谁知宋光九那副脸子又冷漠起来,说:正在镇反风头上,案件太多,你的案子不过是个小小民事案,得放几天。
此后宋光九便再没理会米个斗的案子。米个斗无法,又不断地找,总算在1950年8月25日,地区分院给她下了传票。开庭后也没让她说几句话便休庭,却在10月3日下了判决。
判决结果:维持原判。
米个斗气得麻木了。她又到临汾找地委,地委照例转给分院。分院认为米个斗纯属无理取闹,索性将案卷归档,再不理会了。
米个斗真想到北京去告状,无奈出不起那个盘缠,只得在家憋着,等待时机。不料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51年的6月8日,县法院又送给她一份判决书。这判决书来自中央人民政府所属最高人民法院,内容是:维持临汾分院判决。米个斗大大地诧异:我并未上诉于北京,为何来此判决?
邰克明马上威胁米个斗道:“这下你该服了吧?要是还不服,那就是反党反中央,反对毛主席!”
米个斗却还是不依不饶道:“谁知道是哪来的判决!我不承认!”
正是夏收时节,米个斗又到她的场院去碾麦。按说这场院既已判归农会,已经与王登瀛、王元喜父子无关了,王元喜却还是活动邰克明去管,邰克明又命邰云山去制止。邰云山到了场院,命令正在干活的米个斗夫妇立即把麦子搬走。米个斗哪里肯依?邰云山甩开膀子,狠狠打了米个斗两耳光,登时把米个斗打晕在地。待米个斗苏醒,又把她押到区政府,汇报道:“这个人反对毛主席,反对中央政府,请区里严惩!”
区政府新来个姓张的区长,情知米个斗冤枉,法院乱判,便把米个斗叫到办公室,推心置腹道:“你的案子我知道,场院该归你。可是你单兵孤将,弄不过人家。你回去吧,我迟早要给你彻底解决。”把米个斗释放回家。邰克明见米个斗没坐禁闭,岂肯罢休,第二天又把米个斗押到区里,区政府还是不收。
虽然承蒙张区长善心,米个斗未被关押,但她的官司真个山穷水尽,没什么希望了。一连多日,她在家干活,再未上访。
她无可奈何想:等着吧,等着能有一天,让她把该说的话说完。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竟有个老头带着几个人找上门来听她的诉说。
老头进门先问:“你是米个斗吗?”
米个斗诧异地看看客人回答:“我是米个斗。”
“我叫金长庚,山西省检察署的。我来看看你。”
旁边的随员介绍:“你不认识吧?金检察长!”
米个斗惊喜道:“你就是金专员呀!我找过你的,找过好几次,你都不在,没能见上你!”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金长庚为什么找她,十分激动,忙让座,倒水。家里连茶叶也没有,只好白开水粗瓷碗待客。
金长庚坐在炕头,开门见山道:“我最近在你们五区下乡,听好多人议论你打官司的事。你的官司是怎么回事,能给我说说吗?”
米个斗怀疑在做梦,望着面前这位很随和的老头,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她哽咽道:“金专员,我告状告了好几年,见过的官员数不清,从头到尾就没一个人能让我把话说完的!金专员,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金长庚笑笑说:“你只管说,我一定听完。”
大家静静地听着米个斗的诉说,案件本身五分钟就说完了,那告状的过程却足足说了一个钟头。
金长庚被官僚们的麻木震惊了!
他决定认真过问一下这个案子。回到临汾,金长庚先查问了一下,最高法院的判决是怎么来的?地区分院报告说,是省高院要求他们把案子上报最高法院的。那省高院又为何这么做?他也再不好问了。
金长庚向地区分院调阅米个斗的案卷,拿过来一个案卷袋子,袋子里却只装着一张判决书。他一下子明白了,米个斗说的告状经历竟是真的!
这案子的麻烦处,不但与最高法院有关,和省高院的同道们也有关,甚至与最高法有关。。
结局
不觉到了1952年的春天,三反运动在全国展开。当年6月,为配合三反运动的开展,司法改革运动随之在华北开始,中央派来的司法改革联合检查组到达山西。检查组由最高人民检察署、政务院监察委员会、最高人民法院、华北行政委员会四单位相关人员组成。金长庚便把米个斗的案子呈报给检查组,请求予以调查处理。
1952年8月30日,联合检查组经过深入周密调查,做出了《米个斗事件调查报告》,报告写道:
“从这一事件中看出,我们人民的司法工作瘫痪到何种程度。本来案件很简单,但是由于我们司法机关某些干部存在着严重的官僚主义,对人民切身利益漠不关心,采取了推脱敷衍的态度。正如米个斗所说:‘不是我米个斗不懂理,经过三十几次告状,你问有哪个人让我把话说完过!’因而使这个问题长期得不到合理解决,而人民政府的威信也遭到不应有的损失。这种极端恶劣的工作作风,必须解决。”
调查报告建议,将米个斗的场院归还米个斗,对相关责任人进行民事及党纪政纪处理。
建议临汾县政府派专人到洪堡村召开群众大会,当众检讨承认错误,宣布处理意见。各相关部门干部均应作深刻检讨。
1952年10月15日,山西省人民法院对米个斗案件作出了(52)法民乙字第110号判决。判决分民事、刑事两部分。
民事部分:
判决原属王璞的场院归属米个斗,并将原属王璞的4亩土地划归米个斗一部分。米个斗连年告状所造成的经济损失,由王元喜、王登第共同赔偿。
刑事部分:
对收买村干、篡改土改决定、挑唆村干捆绑关押米个斗的富农王元喜,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
对数次关押米个斗的邰克明,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
对数次殴打关押米个斗的邰云山,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临汾县法院副院长郑玉琪、田培玉,已因别的犯罪问题被判刑,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对于县长赵振华(兼任县法院院长)、副区长吴心爱等三人,免于刑事处分,交由监察部门给予行政处分。
本文地址:http://www.xcqxcq.com/xcqzs/1153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