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东城沙头小产权房,中国最后的自梳女只剩12人

梁洁元今年89岁了,一眼看上去,她的样貌,似乎和中国村头任何一个老太太别无二致,但她有她的不同,她终生未嫁。

她居住的沙头村,位于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均安镇,在地图上,不过是岭南地区小小的一个黑点,看上去也并不比其他地区更特殊。如果硬要给它加上一些传奇色彩的话,可以说是类似梁洁元的存在,因为和她一样终身未嫁的老太太,在这里,还有很多。

她们,被叫作自梳女。

所谓自梳,是一项相沿300余年的习俗,多见于广东珠三角地区,指女性把头发像已婚妇一样自行盘起,以示终生不嫁,或独身,或与女伴相互扶持以终老,在20世纪30年代后,这项风俗才逐渐消歇。

每天清晨六七点,梁洁元都会到沙头村的冰玉堂,给自梳女“长生牌”上香后,才开始一日的作息。冰玉堂是当年自梳女筹钱修建的姑婆屋,因为旧规,自梳女不得在家和家人同住的关系,故用来相伴养老。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长生牌”上的姐妹们,也在一个个离去,密密麻麻300多个名字,如今贴有红纸条的,只剩下12张。

“只有我们几个人了”,梁洁元叹一口气,她们是中国最后的自梳女。

自梳

自梳女始于何年何月,并没有确切说法。

根据《顺德县志》记载,明清时期,就有了女子不嫁的现象。比如明万历十三年载“邓六娘者,宋上舍邓梦槐女也。梦槐生子伯瑜,早卒,有女六人。六娘最小,叹曰‘父无宗属可后矣”;又或是乾隆十五年载“乡中童贞与里女结为姊妹,相为依恋,不肯适人”,不仅个人不嫁,还相约不嫁,义结金兰。

“男的耕田打鱼,女的养蚕缫丝,顺德当年缫丝业兴盛时,女人都在丝厂做工,年轻女仔,一大半都不结婚。”

71岁的黄松开,是沙头村福委会的主任,在他看来,自梳女的兴盛和养蚕业脱不了关联,在学者李健明等相关研究里,这种推测得到证实。

明代起,顺德缫丝产业开始兴起,到了清代中后期,顺德丝织品出口为全省之冠,当地女性擅长种桑养蚕,缫丝煮茧,并从中获得了经济独立,甚至赶超男性,有文献指出:“容奇、桂洲、大良一带,缫丝女工和童工日薪一元二毫至三毫,男工一元至一元余。”

这种通过养蚕缫丝业带来的独立,让当地女性有了选择不通过结婚依附他人的底气,到了20世纪30年代,顺德女性40万人,自梳女超万人。

为什么这么多女性选择自梳?梁洁元认为,这和担心嫁入夫家受欺凌有关,顺德有首歌谣为“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深抱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唔干入下间”,正是形容嫁作他人妇的辛苦。

不过随着时日变迁,女子自梳的原因,也在改变,并与时代发生着关联。

随着战争爆发,大量丝厂倒闭,工人失业不说,许多家庭更是陷入贫困,而女性在此时,则起了外出做工,养活家庭的重任。

“我姑姑黄丽金,15岁就去了南洋,没有人反对她自梳”,黄松开说,当时农村家庭相似,多为收入少、子女多,“爷爷奶奶都愿意她去外面赚钱帮补家庭,不去赚钱,家里更困难,很多老人都这样想。”

梁洁元

梁洁元的姐姐梁见欢(音似,梁洁元不识字),同样是10来岁就去了南洋,每月往家寄钱,她则是22岁选择了梳起,这不能说没有家庭的因素。

“当时打仗,日本人进村,我大哥吓破了胆子,死掉了,嫂子也去了香港做工,两个侄儿,一个4岁,一个6岁,我要是嫁人,父母带着两个孙子怎么办?

在梁洁元的讲述里,她选择自梳的原因,一是要帮衬家人,二是对生育的恐惧,她母亲生了12个子女,活下来的不过4个。

“阎罗王和人就隔了一张纸,当时又没有剖腹产,难产死掉很多,听说生孩子也很痛苦,我就想不要嫁了不要嫁了,好多人来找我(结婚),到我做工地方也来找我,我说你走掉吧,我不嫁人。”

84岁的黄瑞云,则开玩笑说当自梳女并非自愿,而是双重因素的“被迫”。

“我家两个妈,11个姐妹,我排第5,爸爸说,以后分家产男的有,女的没有,那我留着干嘛?我靠自己,我走了,我跟八姑太(梁洁元)还不一样,她年轻时那么靓,好多人爱,为什么不结婚?有人爱就结婚啊,我是没人爱嘛,靠不了爸妈又没人要,那就当自梳女喽。”

桃姐

在现代语境里,自梳女这一名称,常常和“桃姐”连在一起。

导演许鞍华,曾出品过一部电影名叫《桃姐》,由叶德娴、刘德华等联袂出演,凭借“桃姐”一角,叶德娴还获得了第68届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而这个角色“桃姐”的身份,是把少爷从小照料到大的住家佣人。

因为不识字和缺乏相关职业技能的缘故,不少自梳女离开家乡,去到外地或是南洋后,往往从事最多的职业,就是类似“桃姐”一样的保姆。

在相关书籍里,黄丽娥等自梳女曾如此回忆,去南洋工作的女性,有三种典型职业,一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三水县籍的“三水婆”,俗称“红头巾”;二是在船上工作带工人,戴蓝头巾;三就是住家佣人,在新加坡做家政的自梳女最多,每天白衣黑裤,脚踏木屐,成群结队买菜,就有了“乌衣队”的别称。

欧阳焕燕

已经离世的欧阳焕燕,正是当年“乌衣队”的一员。因为曾在李光耀家中工作的关系,她曾频频见诸报端,回忆这一段渊源。

均安镇社会服务创新中心社工罗婉莹说:“其实,欧阳姑太一开始不是在李家,而是在著名华侨陈嘉庚家里干活,干了9年,后来日军侵略新加坡,陈家回重庆,李光耀的妈妈请她去家里做工,她才和姐姐去了李家,一干就是40年。”

在这40余年里,她“负责凑仔(带娃),二姐负责煮饭”,现任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从蹒跚学步开始,由她一直照料到出国留学。

对她们而言,这种从小带大的情况并不鲜见,梁洁元在家里带大侄子后,也去了广州当保姆,“第一个主人姓岑,一带就带三个孩子,带到他们长大成家,我带大的岑家女儿,结婚又生了儿子,也是我带。”

梁洁元辗转在广州、容桂当佣人,主要负责照顾孩子,“一般人问她做过什么,第一句话都是我带大了12个小孩,她说这句话时,本人是非常自豪的。”罗婉莹说道。

有次照料一个小孩,不知道什么缘故,全身发痒、脱皮,梁洁元很着急,又总找不到法子。直到机缘巧合下抱着孩子出去散步,碰到一个老婆婆,“她说这是胎毒,拿半斤腊梅花煮水洗澡就好了,我一试,真的好了。”

因为聪慧、忠诚、勤劳等共性,这群以自梳女为主的佣人,都很受雇主欢迎,梁洁元回忆,“主人家对我都很好,他们吃啥我吃啥,出门喝早茶也喊我同去,我带过小孩有长大定居澳洲的,现在还回来看我,问我够不够钱花。”

欧阳焕燕随姐回沙头村后,李家三兄妹也时时想念她,拖人送来燕窝,还送来全家福和旧照片,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字:您是我们成长岁月中美好的记忆,我乘此良机,向您说一声“谢谢”!

南风

在梁洁元她们所处的时代,若是换一个地区,年轻姑娘选择独身不嫁人,都是非正常现象,而在沙头村,这成了一种流行的常态。

因为自梳女多往南洋做工的关系,她们偶然回家时,家人总是很高兴,黄松开如是回忆,“凡是有姑太(对自梳女的尊称)的人家,姑太从南洋回来探亲,人家碰到了,都会羡慕,有南风吹回来了,你们很好哦。”

自梳女带回的藤箱

南风吹回的,是当时农村急需的钱财和物资。

在黄松开的讲述里,姑姑黄丽金15岁去了新加坡,仅回来过2次,一次是1947年,“当时家里很穷,没钱,她回来给我办满月酒,请了很多桌”,一次是1959年,带了整整13个箱笼。

“轮船到了广州黄埔港,家里人去接,坐渡轮再回到均安镇,什么都有啊,最多就是食品,面条、面粉、油、白糖、猪肉一箱箱的,白糖放进猪肉里还不会变质,当时物资短缺,她把主人家吃不了的剩饭,晒干后磨成粉,装进油罐子拿回来,我们大家下4户人家,每家平均分。”

像黄丽金这样的自梳女行为,并不鲜见,学者叶汉明曾如是评价:

事实上,自梳女们都有极强的孝悌观念,养家对她们来说是一种天职。家庭也视她们与维持家计的儿子无异。对于父系家族而言,她们无疑扮演了男性子嗣的角色。

梁洁元决定自梳时,也没像有钱人家姊妹那样摆酒,只向父母磕头敬茶,就把姑娘时期的长辫子梳了起来。而后,她养蚕、照顾侄子、当佣人,甚至填江养鱼,都是为了家庭奉献,“我常说,这辈子什么都做过了,就还殡仪馆没做过。”

但在为家庭奉献的同时,她们也面临着无法自保的困境。在旧规里,自梳女不能死在家里,回家也不能和家人同住,同时,因为不出嫁无子嗣,也面临着无人养老的局面,她们只能靠自己,或是靠彼此互助。

“工钱不是都寄给家里的,我们要存一点啊,不然老后怎么办?”黄瑞云先是在香港做工,姑姑说南洋好,就和姐姐去了新加坡做工,坐船就坐了四天三晚,“好多同乡没有嫁人的,我们就合租一个房子,20元一个月。”

自梳女之间,有不少建立了金兰之谊,还会一起共建养老处所,称作姑婆屋,如今在沙头村外的冰玉堂,就是当年筹建、落成于1950年的姑婆屋,因为自梳女不能死在村子里,所以冰玉堂建在村外。

“我姐姐出了50元,我出了30元,大概有10几个自梳女出钱,几百元就建立起了冰玉堂,我姐姐(黄瑞池)人很好的,她也没嫁人,每次回乡,除了给家人钱,还到处派钱给老人家。”黄瑞云说道。

冰玉堂

如今的冰玉堂,四面围墙中,是两层小楼,后院种满花草,一楼是厅堂和神位,挂满了“塔香”,香烟袅袅,二楼则是各种自梳女的老物件,箱笼、衣裳、捐献物等,和这些年做的手工艺品。

“时代变了,现在可以和家人同住了,二楼以前是卧室,都是姑太们睡的床铺,现在都拆了,我们自己住自己的,有的和亲人同住,有的自己买了屋自己住,闲时来这里聚会。”梁洁元说道。

这些处所,往往都是她们花钱修建,黄瑞云住在侄子家旁,自己回乡时花3万元买了所房子,侄子的也是她出钱,梁洁元和侄媳、侄孙同住,房子也是她出钱,“不孝我也不怕,房子我帮忙盖的。”

为家人帮衬良多的她们,并非都得到了家人的回报,幸运的,有侄子侄孙陪侍终老,不那么幸运的,则更多还是靠自己,好在她们早有准备,都有一定积蓄,并且在政府帮忙下,也有了社保。

2012年,冰玉堂自梳女展览馆挂牌成立,曾经属于自梳女们的自留地,也开始向公众开放,展示这一段历史,而早在2000年时,剩下的自梳女们就签署了“委托管理房产遗嘱书”,等她们百年归老后,产权就交给沙头村福利委员会。

“以后都没有了(自梳女)嘛,留着干嘛?现在人真好啊,好像神仙一样的生活,女孩子不用再当自梳女了。”

作为照管冰玉堂的自梳女,梁洁元每天清晨来开门敬香,在这里开始日间作息,傍晚关门落锁回家,每天吃完晚饭,还要在村头散步1、2个小时,虽然已经89岁了,眼不花腿不抖,精神头很好。她说,自己从不后悔自梳女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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