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台勾机高举着黑色的臂爪,投下巨大阴影。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站在阴影中,张开双臂,眼里尽是怒火:“这是我的房子!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这个“钉子户”就是我的表叔。
1
过去,在我们镇里,每每提起表叔,人们都会尊称他一声“杨老师”。1982年他从师范毕业后,就留在了镇上唯一一所小学教语文,一教就是三十多年,镇里大多数人家里的孩子做过他的学生。
表叔是我老姑家的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姑家祖上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好容易出了个吃公粮的老师,乡里乡亲都说她家是祖坟冒青烟,表叔“鲤鱼跃龙门,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不无道理,跳出农门的表叔,那时每个月有30斤粮票,还有定量的油票、布票和肉票,逢年过节还会发点花生、瓜子的福利——这在村里人看来,简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待遇。
可乡亲们眼中的“天之骄子”却讨不得镇里姑娘的欢心,表叔几次相亲都无疾而终,人家女方都嫌他“家庭负担太重”。直到参加工作五年后的1987年,表叔才跟隔壁村的一个农村姑娘成了亲。次年,我的表哥出生了。
眼看着生活总算上了正轨,可没成想,结婚生子却成了表叔与好日子“脱轨”的开端。
按照当时的政策,已婚职工有资格分一套“福利房”,住进家属楼去。由于房源紧张,学校便采取“打分”的方法来分配,工龄、职称、婚姻、户口等都是衡量的标准。
因为表婶是农业户口,表叔家被划为“半农户”(夫妻双方有一方是农业户口),打分偏低,排名靠后,房子年年都轮不上。直到表哥都快上初中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挤在婚前表叔分得的一套单身宿舍里。
宿舍其实就是学校操场东边的一排小平房,每间面积不足十五平米。屋里只有一张用木板和条凳搭的板床,一张简陋的黑木桌,角落里放着一个白铁桶——屋里没有自来水,用水只能去学校的公用水龙头打。
为了住进福利房这事儿,表叔没少找校领导,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说辞——“杨老师,你要理解,学校确实有困难。凡事都得照章办,如果破了例,对别的同志也不好交代。”偶尔也会不疼不痒地安慰两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不要太心急了。”
就这样,表叔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2
与表叔家相比,作为“双职工”家庭,我家没那么拮据。所以父亲每次去表叔家串门时,手里总不会空着,有时拎一袋鸡蛋,有时提一罐奶粉。
90年代初,表叔将木板床换成了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拉了个帘子,让年岁渐长的表哥睡上铺,他和表婶夫妻俩睡下铺。除去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宿舍里几乎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所以父亲虽然去得勤,但从不久坐,有时放下东西就走。
表婶总是一边道谢,一边把东西迅速收进柜子锁好。表叔则会把我们送出校门口,但路上他总是很沉默。繁重的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不少,消瘦的身材,高耸的颧骨,眼尾耷拉下来,像一对单引号。杂乱的眉毛覆于其上,像是给单引号加上了一个笔触粗犷的破折号,标点符号不伦不类地组合在一起,像极了那些他批改过的错漏百出的作文。
当时我年龄还小,对表叔这副落拓样难免有些害怕,所以总是不自觉地躲着他。直到一天,他悄悄拉住了我,迅速把一件东西放进我兜里,低声道:“回去再给你爸。”说着,又掏出一块冬瓜糖塞进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
一路上,我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衣兜,猜想他往里头放了什么。
“你兜里装了什么?”父亲瞧出了我的不对劲。
“没什么……”我有些心虚,攥紧了还没来得吃的冬瓜糖,觉得手心黏黏的。
父亲端详了我一会,弯腰捏捏我的兜子,脸色沉下来。他掏出兜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纸包,里头是几张零碎的纸币。
“你在哪拿的?”父亲沉声问道。
“表叔给我的。”我连忙解释,“他让我回到家再给你。”
父亲拉起我就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又顿住脚,犹豫了一会儿,又带着我掉头往家走。
晚上,我吃完饭就被父亲赶上床睡觉,母亲和父亲的交谈隐隐约约传进我的耳朵里。
“他不领你情就算了,离离也快上学了,我们三天两头贴补他也不现实。”母亲说。父亲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那以后,父亲去表叔家的次数就少了。
3
虽说我不常去表叔家了,但镇里就一个小学,上学后我还能时常遇见表哥。
表哥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刺头”,一个绿色的旧书包,一身松松垮垮的校服,脸上青青紫紫的淤伤,是他的经典“装扮”。每次遇着了,表哥从不主动搭理我,我也不敢招惹他,自觉绕道。
可凡事都有例外,一天放学,我正往家走却被人叫住了。循声望去,表哥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朝我打招呼:“哎!你过来!”
“表哥。”我应了一句,却不敢靠过去。
见状,他走上前来:“你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没有。”我有点懵,摇摇头。
“我不信!”表哥打量着我,又瞟了一眼我的书包,“能不能把书包给我看看?”
虽是询问,但却没半点商量的意思,不容我接话,他已经把书包从我肩上扒下,拉开拉链一通翻找。
“还真没有……”最后,表哥一脸挫败地把书包丢回我怀里,临走时还不忘警告我,“这件事你别告诉任何人,否则有你好看!”
我大气都不敢出,只得点点头。
那天晚上表哥没有回家,全家人找了一整夜才在车站找到他。他的鞋丢了一只,校服袖子被扯了个口子,书包也不见了,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
“这娃儿是你们家的?他胆子可不小啊,竟然敢逃票扒车,钻到行李厢里了,幸亏我们及时发现,否则小命都丢了。”售票员没好气地说,“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做父母的也不看着点!”
表叔表婶连连道歉,父亲又塞给售票员一包“红塔山”,这才把表哥带回来。
半路上,表叔在就“火山爆发”了,他毫不客气地抽了表哥两记耳光,一边抽一边骂:“让你不回家!让你去扒车!”
父亲连忙上前,不住地劝:“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
“去哪也比回家强!”表哥委屈地大哭起来,“那种破地方……谁、谁爱住谁住!”
虽说童言无忌,表叔却被彻底激怒了,推开父亲就要扑到表哥身上,又被表婶挡下:“你别打孩子!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了你,害了孩子!”说完,她抱着表哥不住地哭。
表婶的眼泪登时浇灭了表叔的怒火,他颓然地放下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4
那次风波后,表叔家的事就传开了,学校里里外外都在议论他的遭遇。
有人为他鸣不平,“被一个农村媳妇拖累了”,也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杨老师,你怎么不去买个户口?”
这办法表叔不是没想过。早在1992年,县政府就出台了政策,只要交四千元的城镇建设增容费和五百元手续费,就能办下一个“非农业户口”。这项政策刚出来的时候,还引发了“抢购户口”的浪潮,为此派出所不得不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办事窗口。
除了这个路子,当时农业户口想转成非农户口简直难如登天,除了考学、当兵,就只能寄希望于找个单位有解决户口指标的配偶,每一条都不是易事。
虽有这样的政策,但四千五百元已经相当于表叔不吃不喝三年的工资,更何况他还要支援几个弟弟妹妹读书,所以表婶的户口问题就只能搁置了。
周围的风言风语终于让表叔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他掏出所有积蓄,又借遍了亲戚朋友,终于筹够这笔钱。
1998年初,表婶拿到了梦寐以求的“非农户口”。办完手续那天,表叔特别高兴,他让表婶做了几个菜,又打了三两白米酒,请我们到他家吃饭。
饭桌上,表婶小心翼翼地掏出新户口本,把她的户口页翻给我们看:“瞧瞧,我现在也是城里人了!”她一边抚摸着蓝色公章,一边惆怅地叹息,“唉,不过我们家真是一穷二白了……”
“怕啥,咱不久就能换新房了!”向来寡言的表叔兴奋地像个孩子。
“是啊,能住新房比啥都强。”闻言,表婶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干了!”表叔意气风发地举杯道。
“干!”父亲母亲也跟着举杯。小小的房间里,气氛就像过年一样。
5
第二天,表叔就去单位更新了资料,满怀期待地等待学校重新评估分房资格,不料却等来了“暂停登记”的通知。
“说好的房子,怎么转眼就没了呢?”心有不甘的表叔去校长办公室坐了一次又一次。
校长每次都很客气地招待他,不过还是那句话:“老杨,你别急,一切还没定,具体政策还没下来。你也是老同志了,不能听风就是雨,那么多人等着呢,不止你一人。”
没法子,表叔只得继续等信儿。一直等到年底,没等来房子,却等来了另外一纸通知:单身宿舍属于公房,如果要继续住,就必须花钱买断产权,否则日后得按月缴纳租金。
非但心心念念的家属房没影儿了,就连住了十来年的老宿舍也保不住了?表叔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理儿,便又去校领导那讨说法:“现在我们都是非农户口了,肯定够家属房的条件……”
“你怎么不明白呢!”校长打断了他,“现在户口已经不重要啦,政策已经变了!”
“怎么能说变就变呢?”表叔不依不饶。
“老杨……”校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明白一句话: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
“我等家属房已经足足十年了,还算‘新人’吗?!”表叔愤怒极了。
他的怒火让校长的好言好语消失了,只得到一句不冷不淡的“回去等通知”,便被轰出门外。
当时“房改”刚开始,不单是学校,镇里各单位都停止了分房。虽然是上面的政策,但表叔还是把责任归咎到了校长身上。他一反常态,见人就倾诉自己的委屈:“……讲觉悟我就是‘老人’,讲待遇我就是‘新人’,天下间有这个道理吗!”
为此,父亲没少劝表叔:“和领导把关系弄僵,你能落着什么好?”
“我花了那么多钱,欠了一屁股债,好容易买来的户口转眼就成废纸了……”表叔越说越觉得滑稽,最后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表叔如此失态。
没多久,具体方案出台了:表叔所住的小平房被认定为“福利房”,表叔可以选择花钱买下产权,也可以放弃,然后领取大约一万元的一次性补偿。为了及早还清欠款,表叔选择了后者。
1998年,我们镇上的房价一平米大约六百多元,还清欠款后,剩余的钱根本买不起房子,所以表叔一家依然住在那间小平房里,学校只是象征性地收取租金。
6
2003年,父亲工作变动,我们家搬到市区,表哥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那时,表哥已全然没了小时候的“刺头”样,而是成了优等生,大家都说他有表叔当年的风范,“未来不可限量”,父亲还请他来辅导我功课。
“表哥,你学习咋这么好呢?”我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笔下冒出的一个个公式。
“苦学呗。”表哥解着习题,头也不抬。
“可是我怎么学也学不好,真羡慕你……”
闻言,表哥顿住笔,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羡慕我学习好,我倒是羡慕你可以学习不好。你不用怎么学就什么都有了,我呢,想离开那个家,只有好好学。”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苦涩的笑。
说完,他又埋下头解起了题,那些在我看来像天书一样的公式,在他手里却像一队被驯服的士兵,仿佛可以带着他冲锋陷阵,杀出表叔那间又破又小的房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6年,表哥考上了省会的一所重点大学,表叔也凑足了首付,贷款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那是个六层的板楼,顶层。虽说房子不大,但比起他们住了近二十年的小平房已经好上了千万倍。
在新房里摆谢师宴和进宅酒的时候,来贺喜的宾客都说:“杨老师真有福气!儿子那么出息,还买了新房子,双喜临门!”
那晚,表叔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满脸通红,眼泛泪花,嘴里咕哝着:“二十年!哈哈,二十年!”
别人都当他喝醉了说胡话,作为家人,我们知道表叔说的是什么——这套属于他的房子,迟了整整二十年。
7
如果事情就此结束,对表叔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可命运总爱与他开玩笑。
2012年,表叔刚退休,就赶上市政府开发新区的政策。他的学校也在新区规划中,要搬迁到新址,旧址用于地产开发。
这本是个好消息,老校区的楼房和设施实在太过陈旧,但表叔却高兴不起来——他一直承租的小平房也要拆迁,同期买下产权的同事都拿到了十来万的补偿款,但由于他没买产权,所以得不到补偿。
这对于表叔而言无异于噩梦重现,所以他做出了最后的抵抗——重新搬进那套闲置许久的老房子里。
得知这个消息,征收组马上求助校方给表叔做思想工作,领导班子轮番上阵。
“杨老师,你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跑来这住危房,图什么呢?”
“杨老师,你的诉求我们会尽力满足的,先坐下来谈谈好不好?”
“杨老师……”
无论他们说什么,表叔只有一句话:“当年我已经吃够了亏,这次必须还我个公道!”
因为他没有产权,所以不可能享有与完全产权人同等的待遇,征收组只同意给适当补偿,诉求与现实出入之大,让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年,除了表叔这个久攻不下的“据点”,周边的拆迁工作已基本完成,表叔成了名副其实的“钉子户”。为了逼走他,拆迁队断电断水,可都动摇不了表叔,他还用彩钢搭了几间板房,筑起了院墙,甚至还在房前屋后挖了条一米宽、半米深的壕沟,一副铁了心“打持久战”的样子。
表婶是他的“后勤支援”,负责每日给他送水送饭送材料,经常摸黑开工,夫妻俩一干就是一整夜。
8
长期的劳动强度与精神压力,还是把表婶给累垮了,失去了后援的表叔,依然半步也不肯离开房子。
表婶住院一周后,勾机趁夜包围了表叔家,黑色臂爪高高举起,又缓缓落下,一截院墙如豆腐一样被压得稀烂。正在睡觉的表叔被惊醒,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冲出去争辩,这就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你不要命了么?!”负责征收的工头连忙叫停了作业。
“有我在一天,你们就别想夺走我的房子!”表叔毫不退让。
工头也不恼,他和颜悦色地拿出一份文件,在表叔面前晃了晃,“你的家属已经代你签了和解协议,同意退租把房子交还学校。”
“胡说八道!”
“不信你自己看!”说着,他把文件递到表叔手中。
表叔接过文件一看,上头的签字却让他大惊失色:“小军?!”上面写的正是我表哥的名字。“不可能!你们骗我!”表叔根本不相信。
“我们没有骗你,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儿子?”说着,工头引出一个人来,正是表哥。“爸,你也闹够了,我们走吧。”
“我不能走!我要讨个说法,现在走了就前功尽弃了!”表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他的态度让表哥彻底爆发了:“我妈都住院一周了,可你一眼都没去看过她,心里眼里只有这套破房子,你配做丈夫吗?”
“我妈见了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你知道吗?她说,‘饭……得送饭……’连地都下不了了,她还惦记着你吃饭,可你呢?有关心过她的死活吗?!”
表哥的话让表叔的脸变得煞白,头也越垂越低。
“你总是抱怨命对你不公,但你对我们母子俩公平过吗?”表哥激动地说,“一直以来,我妈都觉得是她的错,是她拖累了你,拖累了全家。可真正放不下、拖累全家的人是你!”
“够了!你住嘴!”表叔突然怒吼一声,“如果你们要拆,就从我的身上碾过去吧。”
说完,他转身回到房子里,反锁了房门,任谁敲也不回应,勾机推倒院墙后,也不得不停止了。
9
父亲是当天下午三点接到表哥电话的,听完前因后果,便立马启程往镇里赶,母亲和我不放心,也一同跟了过去。赶到现场是下午五点多,天已经黑透,工地上亮起了灯,表叔的房子里黑黝黝的看不清情况。
“你爸呢?”父亲问,“一直没出来?”
表哥点点头。
“快砸门!你爸脾气拗,认死理,可能会做傻事!”意识到不对劲,父亲说着就开始踹门。
等进到屋内,表叔已经昏倒在地,大家忙把他送往医院。
经医生诊断,表叔是因为低血糖晕倒的。原来,自从表婶住院便没人给他送饭送水,表叔吃光了存粮,又不肯离开屋子,已经数日没吃东西,屋里连水都喝完了,这场对峙用完了他的最后一丝气力。
正在住院的表婶接到消息也赶来病房,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丈夫,突然大哭起来,指着表哥破口大骂:“丧尽天良的东西,你要逼死你爸吗?!”
“嫂子,你别骂了,孩子也是一时冲动……”母亲连忙打圆场,可表婶却听不进去。
她一边抹泪,一边训斥表哥:“你爸都一把年纪了,能吃多少,能用多少?他要争这些,你以为是为了他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他觉得亏欠你太多,没给过你像样的生活,才连命都不要,死守这间屋子!而你呢,却糟踏了他的苦心……”
她的话让表哥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表叔,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泪流满面:“爸……”
表叔没有回应,只是默默侧过头去,有泪从他那黑瘦的脸上滑落。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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